對於癲癇的人來說,每一次的發作都是更深的傷害。
陽光自交誼廳的落地窗斜射入內,兩道拉長了的背影投射在廳內的地上,分別是輪椅上的艾旦和坐在一旁的烏蘇拉。輪椅上的艾旦身穿單薄的病袍,他睜著眼睛,也懂得睡意,他倚靠在輪椅背上,兩眼直視著窗外的空中花園,他懂得眨眼,懂得呼吸,卻沒有懂得回到現實。醫學檢查確實發現艾旦的腦內因為癲癇大發作出現新變化,理論上艾旦還不至於因為這次的變化出現什麼改變,但烏蘇拉無法坐視艾旦被一步一步推向崩毀,就像過去他在種族主義者面前悶不吭聲扛下惡意的重拳,一次又一次,這次他的脛骨扛得住,難保下次他的下顎也扛得住。
他是個哨兵,高大得就像一堵石造城牆,鋒利的爪子和尖牙是躺在烏蘇拉掌中的匕首和利劍,他是烏蘇拉的全世界,在她身邊圍成一座城池,那城池為她擋住了一次又一次的箭雨、投石、火炮,在烏蘇拉的面前變得鬆動,烏蘇拉試著想為她的城做些什麼,卻連歪斜的石塊都推不動。
她疲憊地鑽進輪椅上的臂膀和胸膛間,她的城牆傳來呼吸的起伏,呆滯而且木然,沒有摟住她。她摩娑著塌縮成一塊硬繭的震子,那硬繭相較當時已經鬆動得多了,她曉得艾旦就在裡面。
夕陽的光線已經不像正午那樣白熾,烏蘇拉甚至可以直視恆星橙金色的光芒。她閉上眼睛,要是蕾娜在她身邊,現在肯定還在唸著她這樣的表現簡直無法稱為一個嚮導。但是她可以怎麼做呢?一個真正的嚮導會做些什麼呢?烏蘇拉的觸肢沒有教過她這些,正如艾旦的身體沒有教過他什麼是哨兵,只在他孩提時的某一天豁然開朗,然後他便能日行千里,百里穿楊,震子開始在他的世界裡綻放,接著他嗅到了她的氣味,他與她的震子像相吸的靜電荷,他在街角捉住了她。
他們的相識過程就像孩子一樣單純,而且充滿好奇。艾旦就像個從未見過女孩的男孩,而烏蘇拉只需要一個深呼吸就能看見艾旦的世界。她在其中見過的景象讓她想起美洲西部的死亡谷,乾旱、酷熱、寂靜,天空的藍和沙地的白讓她想用純淨來形容,遼闊的土地龜裂開無數隙縫,一副巨大的白色骸骨橫躺在億萬年前曾經是河床的地方,那是地平線上唯一突起的物體。
她被火辣的豔陽曬得暖和、曬得發燙,日光將她的皮膚曬紅,她的手撫摸著化石般的遺骸,彷彿感受得到那不存在的脈搏和呼吸。她的手中流出透明的液體,液體滋潤了塵土,沾濕了化石,淺白的顏色在滴水的浸潤下變深,直到小型巴士般的巨獸骸骨被完全沾溼,她感受到了艾旦的慾望。
烏蘇拉緊握著艾旦擱在輪椅上的手,她還記得她身處那片乾旱的精神域,一朵不知名的鮮花自她的口中綻放,鮮花在豔陽下閃耀著火紅的顏色,她的唇在現實中被艾旦吻著,她在旱地上的陰影變成了水痕,水窪在她的腳下形成,向外漫開,綠藻在水邊滋長,細細的藤草沿著巨獸的肋骨生長,纏繞她的手腕,直到沼澤在她與獸骸身邊成形,水深及踝,蔓草爬滿她的全身,血管開始在白骨的周圍生長,皮膜和肌肉像充氣般膨脹起來,巨獸的輪廓在她的眼前成形,一雙巨大的史前翼膜在她的頂上展開,遮蔭了烈陽。
烏蘇拉懷念著艾旦的吻,在恍惚中回到了虛無的黑暗裡。
潔白的繭就像死亡谷地中的白沙,它躺在烏蘇拉的腳邊,烏蘇拉的觸肢將它拾起,她雙手將它捧在掌心,試圖用她的溫度加熱冰冷的繭,用她在現實中的吻濕潤艾旦乾涸的嘴唇。